张佳和沈曼妮通完电话后,把飞往泰国的机票取消,改到了洛杉矶。十二月的加州,温度如盛夏,路边的橙子树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实,洒落一地。她感觉自己已逐渐脱离「游荡」的状态,进入了一次有目的的旅行。
她开始想要了解更多冻卵的信息,加州的一位朋友给她推荐了曾经做过冻卵、如今已成功代孕了儿子的律师蒋佩芳。已经四十岁的蒋佩芳律师,是台湾华人,在美国生活多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后在纽约的律所从业。她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妆容精致,热情直接。
蒋佩芳律师
蒋佩芳十年前第一次冻卵源于一次偶然,她有一位好友,是放射科医生,正值育龄,得了非常严重的乳腺癌。随后的化疗会损害她的卵巢功能,医生建议她冻卵。当时三十岁的蒋佩芳听到这一消息,自己也兴起了冻卵的念头。
那时的她把所有热情都用在工作上,目标是成为律所合伙人。她不敢快速进入家庭,结婚生子。她回忆那时做决定时的心理:「如果怀孕生子有几个月不能工作,位置就会被别人替代。冻卵会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全心全意为工作奋斗。」
十年前的冻卵技术并不成熟,打促排卵针的时候,她身体出现了过敏,现在的后遗症是「不能吃芒果,吃芒果就会过敏」。十年前美国的社会氛围也不宽松,人们能理解因为肿瘤治疗等不得不冻卵,但是不能理解女性为了工作而推迟怀孕的时间。当时《纽约时报》对蒋佩芳做了一次采访,文章后面有留言对她进行了强烈的批判,论调大都是,做为一个女性不想自己生孩子,或者借助生殖技术生孩子,那做女人有什么意义?而这些批评她的人中许多是女性。
后来取卵和冻卵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蒋佩芳做了第二次取卵手术,这一次手术取出的卵子比第一次的时候更多。2014 年,玻璃化冷冻已结束临床试验阶段,在诊所大规模推广。作为人体中最大细胞的卵细胞,含水量非常高,以往的技术在冷冻卵子过程中会产生冰晶,这会破坏卵细胞的结构,而玻璃化冷冻技术不会产生冰晶,复苏后的卵细胞受精和妊娠率和新鲜卵细胞的数据相当。
美国的社会氛围也有了明显转变,美国一位生殖中心的医生介绍,2009 年,在辅助生殖领域只有 5% 的比例是女性冻卵,主要是癌症病人。但到了 2013 年,冻卵成了生殖中心第三大业务,主要是健康女性为了保持自己的生育力而做的选择。
第二次取卵时的蒋佩芳,已 37 岁,如她所愿,她成为律所的合伙人,并和一位华人医生结了婚。丈夫是家中独子,他们家庭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希望赶快有个孩子。
她的工作依旧非常繁忙,因此选择代孕的方式,用自己冷冻的卵子和丈夫的精子进行体外受精。试管婴儿可以选择性别,他们选择了一个儿子。胚胎成功地移植到已有一次成功代孕经验的美国女子的子宫中。孕母生产时,她一直在旁等待,看到自己儿子的一瞬间,她非常感动:「这个小孩很像我,我觉得很奇妙,自己和一个生命产生了联系。」
孩子出生后,蒋佩芳并没有像丈夫期望的那样变成一个家庭主妇,她坚持自己的事业。后来他们和平分手,蒋佩芳成了一个独立又快乐的单身妈妈。看着慢慢长大的儿子,她很庆幸自己做的决定。在工作上,她可以像男人一样去奋斗,在生活中,她也没有牺牲自己做母亲的权利。她感谢现代医学,打破自然规律带给女性的限制,给了事业型女性更多的选择。
蒋佩芳说,女人选择代孕,可以给孩子的爱并不会少,就像男人自己不会生孩子,不代表给孩子的爱少了。
这次体验之后,她沉浸于辅助生殖给人们带来的自由选择中,在洛杉矶成立了自己的机构,为代孕人群提供法律服务。
为什么漂洋过海去冻卵?
沈曼妮和蒋佩芳一样,自己冻卵之后投入了这个行业。她现在是一家致力于单身女性海外冻卵机构的合伙人。
这家机构的创始人李浥菲 2014 年还在美国一家 500 强公司工作,后来回国创业,主要业务即是和海外医疗机构对接,为有此需求的单身女性服务。
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李浥菲观察发现,美国的女性,很少有生育的压力,她们一般都出生在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父母一辈不会给她们和她们未来的丈夫传宗接代的压力。美国男人也不会因为某个心仪的女子年龄大了,可能无法生育,而拒绝和她交往。如果女方不能生育,而他们又实在想要孩子,领养小孩或者利用捐赠的卵子生一个孩子,都是可能的选择。因此,在美国女性的生活中,是否能生育几乎不会成为一段关系的决定性因素。
但在中国,情况截然不同,80 后大多是独生子女,传宗接代的压力不可避免地存在于这一代人身上。中国的女孩们大都和男孩一样受到良好教育,她们的事业心,在职场上拼搏的动力远远高于上一辈女性。有一些人不愿因为结婚生子牺牲自己的职业黄金期,可能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30 到 35 岁的女性是冻卵的最适宜人群。李浥菲说,「这个时候的女性,职场在上升期,已经有一些生育压力。许多女性依旧没有进入婚姻,这时为了做母亲仓促相亲结婚,隐患巨大。这时的卵子质量尚可,在社会心理需求和生理基础上都非常适合做冻卵。」
2015 年刚创业的时候,李浥菲的咨询者多数年龄偏大,主要是 79 年、80 年出生的女性,还有一部分77 年、78 年出生的,年近40。2017 年以后,咨询的人群越来越年轻化,82 年到 85 年出生的女性群体明显增长。到海外冻卵的客户,已从每年几十例增加到一百多例。
张佳重复了沈曼妮一样的步骤。她再次到洛杉矶时是春天,路边的橙子不见了,桃树上已经开始结果。生命的更迭交替,让她莫名感动。
在洛杉矶的生殖中心里,流程非常简单,医生们没有看她事先准备好的各种证件,仅仅在交费的环节,看了一下信用卡上的名字和她本人的名字是否相符。监测到优质的卵胞后,医生给她注射了破卵针,这一针相当于给那些卵子下了命令,让它们准备排出。36 小时后,手术进行。
她确定这将是游荡旅程的最后一站。冻卵花费的十万人民币,是她为期半年的旅行中购买的唯一「奢侈品」。以往的海外之旅,同样数目的钱会变成她柜子里名贵的包和鞋子。
但是对大多数中国女性,海外冻卵依然是付不起的奢侈品。中国的辅助生殖技术完全可以完成「冻卵」,为什么一定要花费重金到海外?
按照卫生部发布《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和《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等相关规定,女性只在两种情况下才可以到经批准的医院冷冻卵子:一是有不孕病史及助孕指征的夫妇,在取卵日丈夫取精失败并不接受供精;二是希望保留生育能力的癌症患者,在手术和化疗之前可先进行卵子冷冻。其他情况下,即使夫妇双方想推迟生育时间,妻子有结婚证和准生证也不能实施冻卵。而未婚女性更是被禁止进行包括冷冻卵子在内的辅助生殖类手术。
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规定制定实施较早,当时冻卵技术还不成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计划生育政策的限制。
目前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松动,比如普遍放开二胎,但是单身女性即使自然生育生下孩子,要落户也面临重重困难,比如高额的社会抚养费。而户口是和教育等一系列公共资源捆绑的。
目前世界上制定了人工生殖法的 50 多个国家和地区,有 20 多个和中国一样,限定已婚夫妻才能使用人工生殖手段。在中国台湾地区,虽然允许单身女性冻卵,但她们即使保有健康的卵子,也无法在结婚之前人工受精成胚胎,孕育子女——这也是含蓄地规定了,孩子必需是婚姻的产物。
在辅助生殖领域,欧美国家对单身女性的选择不加干涉。张佳和沈曼妮不仅仅想要冻卵,她们也有可能未来需要寻找孕母。中国的法律禁止代孕,不过有关地下代孕市场的报道不时见诸新闻。
代孕合法化的地区更为有限。比如英国、荷兰允许代孕,但禁止商业代孕,而瑞士、法国、德国等国明确禁止代孕。而美国的部分州,单身女性冻卵和代孕都是合法的。蒋佩芳居住的加州,是对女性的生育自由最宽容的州,在那里,冻卵后,你不仅可以选择何时,也可以选择以何种方式拥有自己的孩子。
在手术结束后,张佳看到蒋佩芳的微信朋友圈中里她儿子的照片,两人有着一样的大眼睛和酒窝。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某种可能性。
文中的张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