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章丽（化名）第二次捐卵了。

章丽19岁，大一，在广东某技术学院读书。她还是找回第一次做捐卵的那家生殖公司——“皇家试管医疗”，“因为我觉得他们给我感觉挺放心的”。相比第一次，她显得轻松许多。

▲一男子在暨大食堂门口派发的卡片

与此同时，在暨大本部的食堂门口，一位穿着土黄色外套、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正不断地朝过往女生手上塞名片。鲜红的名片上，“广深正规高薪招聘兼职”几个黑色大字赫然在目，底下是“12天左右，可收入8000-40000元”的宣传语。扫描右下角的微信二维码添加好友后，对方会推荐你去“爱心捐卵”。与其说“捐”，不如说“卖”，如果一切顺利，女生将获得对方一开始所承诺的报酬。

这些中介口中的“爱心捐卵”是名副其实的非法地下交易。在我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规定：“禁止以任何形式买卖配子、合子、胚胎。”卫生部门禁止任何形式的商业化赠卵和供卵行为，捐赠卵子者仅限于接受人类辅助生殖治疗周期中取卵的妇女。也就是说，只有做试管婴儿的妇女在取出的卵子较多的情况下，才可以自愿捐出一部分卵，这是目前我国唯一合法的卵子捐赠方式。

▲暨大富力教学楼二楼女厕所门后的“爱心捐卵”小广告

变废为宝？

几个月前，章丽看到“爱心捐卵”的小广告，她的物欲开始膨胀，庞大到她再也无法忽视，“想过一下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的生活”。她决定跟小广告上的中介联系。

一开始，章丽像所有初试者一样，担心捐卵会给自己身体带来危害。中介看出她的犹豫，开始跟她说明其中的“医学原理”：“捐卵只是小手术，没什么风险，每天都有很多女孩捐卵。”其他中介几乎都是同样的说辞。他们会向有所顾忌的女孩解释这只是“变废为宝”，还会举一些女明星冻卵的例子，强调“捐卵和冷冻卵子都是一样的流程”；对于术后情况也讲得十分轻巧：“只要取完后按照要求好好调理，一个星期左右就会基本恢复。”“反复捐个两三次都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一家位于广州市白云区的机构“康宝医疗”甚至向伪装成捐卵女孩的记者声称取卵地点是“正规的南方医院”，当记者细细追问下去，对方又改口，“是三甲医院医学博士一起在外面开的生殖中心，在实验室取卵。”

▲“康宝医疗”的答复

除章丽这种因爱慕虚荣而选择捐卵的女孩之外，有不少人则是因为缺钱而走投无路，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被“校园贷”所拖累。大三的唐燕就曾在贷款的压力之下两次捐卵，甚至自己都成了中介，劝说其他女孩走上她曾经的路，并从中获利。另一位同样两次捐卵的女孩也告诉记者：“我也是因为校园贷，身边朋友很多都是这样。”

一边是对于金钱的迫切需要，一边是中介的循循劝说，许多女孩走入了“实验室”。

▲某一中介的朋友圈

“轻松”的取卵

章丽收到中介给她发过来的一张表格，上面详细地列举了身高、体重、外貌、学历、籍贯等十几项条目。填完表后，屏幕那边的中介很快就给她安排了客户面试。她以良好的个人条件成功地争取到了与客户“面捐”的机会，相比于“盲捐”，“面捐”的报酬翻了几倍。

客户会根据捐卵者的自身条件进行评估报价，通常学历越高，外表条件越好，报价更高。见面过后，章丽就被安排了去体检，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等到经期的第二天，她开始联系中介去打促排针。促排针要打七天，但正式的取卵操作只用了五分钟。取卵一结束，负责人马上把钱打到了小章的银行卡上，数万元，足够让她去买早已看中的名牌衣服和包包。

手术过后，章丽感觉肚子胀胀的，“我当时一拿到钱就特别豪迈地买了两大箱脉动，每一天喝十瓶来利尿，排出来就没事了。”她感觉这并没有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而一些女孩并没有她这般“轻松”，《南方都市报》曾报道广州一女生被一次性取卵21颗，患上了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很有可能导致终身不孕，《新快报》也曾报道过一女子因频繁打针，“肚子肿得像有五个月身孕”。

▲约35厘米长、2毫米粗的取卵针

被忽略的风险

在百度或者微博上搜索“捐卵”，会出现来自各种捐卵代孕机构的“捐卵亲历者”的“捐卵日记”，无不把捐卵讲述成一个既能够帮助不孕不育家庭又能得到高额报酬的双赢故事。

网上的信息以及中介们所说的话可信吗？

在某三甲医院生殖医学中心的葛教授看来，女大学生捐卵的做法，是过于短视、缺乏长远考虑的。一些女孩可能在刚被取卵后没有产生不良反应，但十年二十年后，年轻不再，取卵对身体的损害通过一些妇科病慢慢地显露出来。张雪（化名）女士曾在37到39岁因做试管婴儿手术三次取卵，她谈到：“促排卵是要用激素的，对我身体伤害很大。我现在才四十多岁，双腿就使不出力气了，也有很多妇科病，大概和做这个有关。”

葛教授指出，正规医院的取卵操作非常复杂，手术室内严格要求无菌、少尘、恒温。而由于无人监管，地下的所谓“实验室”很有可能达不到这样的要求，如果感染形成炎症，很可能影响今后的生育甚至危及生命。医生资质难以保证也是其中一个隐患，在女性关键部位上动手术，稍有操作不当则可能造成卵巢的多处创伤。

▲取卵示意图

医院为不孕患者做取卵手术，患者自然应当承担治疗的风险。即使在技术完备、操作正规的情况下，出现卵巢出血、感染、囊肿、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盆腔炎等并发症也都是常见的，严重甚至需要急诊手术止血，切除，地下机构则未知数更大。此外，在治疗的过程中，医院会将一步步的情况告知患者，患者对取卵个数等都享有知情权，医院对于这些卵子的使用有较为完善的追踪机制。

更长远地看，其中牵涉的不仅仅是身体创伤，还可能出现伦理上的混乱，“之前她供了几个卵、用了几个人，这相当于她未婚已经做了生物学上的妈妈，已经有了多个自己的子女。如果将来自己结婚生育孩子，孩子之间会不会婚配，这就给自己的人生留很多隐患，也牵扯出很多复杂的社会伦理问题。”葛教授表达了她的担忧。

制度与技术难题共存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在我国的育龄夫妇中不孕者所占比例为10%～15%（2017）。其中，女性的排卵障碍是造成女性不孕症最为常见的一个原因。随着二胎政策的落地，卵子的需求也越来越大。然而，目前合法卵源数量极少，在正规医院往往需要“排队等卵”。

在医学方面改善这一矛盾，需要建立完备的卵子库。葛教授向记者表示，目前离卵子库的正式建立还有一段路要走：“目前虽然有冷冻卵子的技术，但是可能冷冻十个，复苏之后就只有五个能用。现在生物技术在进步，但是有一个缓慢的过程。”此外，捐卵的后续管理模式不成熟。知情同意书的规范、冻卵的保存期限的确定、违约欠费或主人失联的解决方式等都是卵子库建设的强大阻力。

相比之下，地下的生殖机构则“贴心”得多。他们不仅提供卵源，还提供代孕服务和选择性别的机会。记者以不孕不育妇女的身份再次联系“康宝医疗”的阿杰，听到记者说想要个男孩，阿杰随即发来了两张图，分别是由客户承担风险和由公司承担风险的两种套餐。最便宜的是52万，最贵达148万。

▲“包性别不包风险”和“包性别包风险”套餐

在美国，卵子捐赠的申请要经过四大关口——健康及家庭背景调查、医疗历史、心理检查、体检药检。商业机构牵头帮助冻卵者签署合同文书，医疗机构则负责完成手术。而在俄罗斯，捐精捐卵受到全境立法监管及法律保护。有需求的夫妇可以在卫生部的监管下从当地的精子库和卵子库中挑选优质的精子或卵子。不少西方国家都以法律形式制约和保障这一辅助生殖技术的过程，然而在中国未有法律规定，仅有卫生部发出的一系列“关于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技术规范与管理办法”。

前一周，章丽还联系记者，询问是否想一起隆鼻，她对自己整过的鼻子还不是很满意，还想再高点。她打算在今年五月份进行第三次捐卵以支付隆鼻的费用。在这场交易中，她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马可晴、罗曼 |撰文

李延、邹露、马可晴、罗曼、罗旭仪| 采访